每逢辰、戌、丑、未年二月,便是京师春闱会试。登第者即为天子门生,殿前面圣,诚为读书人至高荣宠。当下秋闱刚过,国子监又添新秀,多为地方选拔出来贡生。
这国子监贵为天下最高学府,其中生徒却分两途。一为各省乡试中式举人,凭真才实学考入的贡生;一为叁品以上官员子弟,承祖上余荫入读的荫监生。虽同窗共读,实则泾渭分明。表面上揖让有礼,暗地里门户分明。
时值九月初叁,晨露未晞,国子监百余名生徒已齐聚集贤门内照壁。
课艺优异者,得“贴堂”之殊荣。
忽闻前方一阵骚动。
“顾瑾轩,经义第一!”
话音刚落,监生中便爆出阵阵喝彩。
人群自动分开条路,数名监生拱手道贺,“顾监生破题诗句,直追先贤,实令我等叹服。”
“正是!顾兄又为荫监生争光了!不知是第几次‘贴堂’了。”
“诸位过誉了。”顾瑾轩拱手还礼。一袭月白襕衫衬得他面如冠玉,腰间悬着天字叁号象牙腰牌,这可是月考叁连冠才能得此殊荣。
话说这贡生与监生素来势同水火。虽说寒门出才子,可自打这位顾监生入学,不到半载光景,叁夺魁首,监生皆引以为荣。
那些自诩真才实学的贡生,面上虽维持斯文,暗地里早已咬牙切齿。
每逢顾监生经过,必有刻意扬声道荫监生叁字者,那语调七拐八弯的;亦有暗地嘀咕他必是走了门路的。
“国子监规例,官籍子弟事事占先,岂是我等可比?”语气别提多酸了。
“难怪得玉昭公主垂青,这般才学,做驸马可委屈了。”
顾瑾轩笑意微僵。他自然知道公主垂青意味着什么。
他没兴趣做驸马,一心只想考取功名,待春闱揭榜后,唯有金榜题名,才能与顾家抗衡。毕竟,他心仪之人如今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,若无功名在身,何以破门第之见?
“顾监生!”斋夫老周气喘吁吁挤进人群,“府上加急书信!”
信封上书“云城顾氏兄长亲启”,旁有一抹胭脂红痕分外醒目。
是妹妹的手笔。
号舍内,顾瑾轩先拆阅父亲来信。
“春闱若不入二甲前五,休提自立门户之事。”
他冷笑一声,前阵修书回乡,恳请父亲允他金榜题名后自择婚配。不想回信竟只这冷冰冰一句。
再拆开妹妹的信笺,纸上竟有泪痕斑驳:
“兄长明鉴:
吾自宋府归家,便与表兄恩断义绝。然有一事,不得不禀。兄之挚亲表弟宋昱,实乃伪君子!兄离府未久,便将柳氏强纳为通房,至今半载有余。宋府上下知情不报,欺我兄妹至此,令人发指!
望兄速与那朝叁暮四之人一刀两断,莫再为其所误。世间淑女良多,何必困于薄情之人?愿兄珍重,另觅良缘。”
寥寥数语,已如利刃剜心。
顾瑾轩只觉五雷轰顶,手中信笺也随之坠地。
下一瞬,他一拳砸向书案。
“砰——”
书案一阵剧烈震颤,堆迭的经籍轰然倒塌,一方墨砚翻落,墨汁沿案边缓缓滴落,终溅在那摊开的家书上,恰将伪君子叁字晕染开来。
当初离家时,他千叮万嘱,让表弟替他照拂玉娘,可谁能想到,他是这样“照拂”的!
竟被他照拂到自己榻上了!
“哈哈哈哈哈”
他怒极反笑,记忆如潮水般涌来——
表弟初纳通房时,他曾随口问起,对方只轻描淡写道:“不过是府里丫鬟。”他竟信以为真!
再有乞巧那夜,远见表弟画舫中有女子娇笑。他只当是表弟风流,未作他想。甚至归府时,他与二人同乘,表弟怀中搂着女子吻得难分难舍,却始终遮掩严实。他当时还训诫表弟莫沉湎女色,如今方知,那女子便是玉娘,二人竟堂而皇之在他眼前苟且!
最可笑者,他将乞巧相约之笺托表弟转交。当他还在怅惘佳人失约,殊不知佳人正与表弟共度良宵!
他竟然这般傻!痴痴念念这般久,替人做了嫁衣!
他愈想愈怒,忽觉喉头腥甜,竟剧烈干呕起来。
恰逢此时,书童推门而入,见状大惊,“公子这是怎了!”
顾瑾轩抚胸喘息良久,方道,“取纸笔来。”
书童忙从散乱地面拾起笔墨,又寻了张洁净宣纸奉上。
纸上写着:学生家中有急,告假七日。
书童心中一惊,莫非府中出事了。
“速呈博士厅。”
五更鼓响时,一骑快马冲出街道。
顾瑾轩坐在马车上,闭目调息。
什么科举功名,什么家族荣辱,都抵不过此刻心头翻涌的夺妻之恨。